我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时很少,时间长点儿的,一次是跟他“蹲牛棚”,一次是跟他回山东为祖父奔丧,这都有专门的文章回忆了。记得小学三年级,学校布置了捡榆钱的任务,每人三两,干部半斤。父亲十分罕见地带我去逛了一天的动物园,一边看动物,一边捡榆钱。中午在草地上吃的面包红肠松花蛋,我喝的汽水,他喝的啤酒。我们爷俩没有什么话,坐在报纸上,各自想心事。我发现父亲沉静的时候,变得比平时更加宽阔魁伟,似乎身体里有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汪洋大海。吃完喝完,他一伸腿,就仰在草地上睡着了。轻风吹起报纸的一角,擦着他黑亮的皮鞋。阳光透过高高的树梢,照在他国字型的脸上和大字型的身上。他开始打鼾,跟远处传来的老虎的低吼恰好一唱一和。动物园我经常去,但那一刻的动物园,我感觉就是天堂。
父亲自称三岁喝酒,但他喝了一辈子,却没喝过几回名酒。我因为枉担了一个“北大醉侠”的名,每年都有人送我名酒。酒香满室,此心悠悠,深夜小酌一杯,不禁想起父亲。他若活着,看看儿子孙子,想必是很高兴的。但看看世道沧桑,肯定又是生气的。
我经常总结别人,但我总结不了父亲。他的侧面太多,似浅又深,似简实繁,虽然不是圣人,却真有“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的感觉。这篇文章就像开头预料的那样,一次是写不完的。从东京写回北京,写回哈尔滨,写到山东,写到苏州,写到每一处我所知道的父亲去过的地方。每一次打开文档,都想起许多画面,许多细节。写了,又删了。一会儿怕混乱,一会儿怕啰嗦,似乎从没写过这么费事的文字。或许这不是一篇文章,而是一场对话,是一场弥撒,也是一首《安魂曲》吧。古人说的“子欲养而亲不待,树欲静而风不止”,前一句是我的心情,后一句则是我的处境。
喝酒,我不是父亲的对手,但我想,这世上最能体会他心境的,还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。父亲一定有他的天下之忧和身世感怀,但他不是文人,他没有写出来,他对我讲的都是“好的故事”和对我有用的事。他有许多秘密和想法都带走了。我不想追寻那些秘密,我想我已经领悟了他的遗嘱:不论世道如何,处境如何,都要坚持做正直的人、善良的人、能吃能喝的人、敢笑敢骂的人。人可以穷可以富,可以细可以粗,可以雅可以俗,但“士不可不弘毅”,总要对得起流金岁月,高天厚土。
原载《天涯》2010年第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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